
今年5月行政院文化獎頒獎典禮上,平日難得露面的85歲音樂大師郭芝苑親自出席,老先生身材削瘦卻神采奕奕,笑容中難掩赤子純真,他是繼在中國大陸發展的台籍作曲家江文也之後,台灣第一位譜寫管絃樂曲並完成「正歌劇」(意即「正式的歌劇」)的作曲家。
郭芝苑的創作豐富多樣,涵蓋歌劇、舞台劇、電影音樂、鋼琴、管絃樂及日語、國語、台語歌謠、童謠等。在台灣開始接觸西洋音樂之初,他肩負台灣現代民族音樂拓荒者的責任,傑出的表現,今年10月再獲第10屆國家文藝獎肯定。
苗栗縣苑裡小鎮,靠近火車站的為公路上,佔地數百坪的舊式大宅裡,薔薇花季已過,獨留殘蕊在枝頭。但在七十幾年前,有個小男孩,在滿園紅薔薇陪伴下,專心聽著父親演奏的小提琴樂曲,以及留聲機流洩而出的樂章。這些美妙音符牽引著小男孩走上音樂創作的不歸路,他就是郭芝苑。

郭芝苑自認為是個「在野」作曲家,早期他的作品難得被演出,但他仍堅持創作不輟。
口琴樂無窮
郭芝苑,1921年日治大正10年生於苗栗苑裡的仕紳之家,6歲時家裡購置一把小提琴,對藝術涉獵頗廣的父親經常演奏〈百家春〉等台灣古曲或日本歌〈籠中鳥〉,這是他對音樂最早的印象。之後任教職的表哥從台北帶回一台留聲機,時常播放歌仔戲、亂彈、高甲等台灣民間戲曲和日本歌謠,其中日本童謠〈黃金蟲〉和日本說唱〈金色夜叉〉優美的小調五聲音階,深深鐫印在他腦海中。
除了家庭的音樂薰陶外,住家附近的慈和宮,每逢酬神時演出的地方戲曲、迎神賽會時的北管音樂、街廟陣頭的車鼓小戲、文人雅士所彈唱的南管……,都在他幼小的心靈留下深刻印象。
1930年,苑裡鎮開設戲院,播映西洋、日本、上海的默片電影,美國默片卓別林的喜劇,總逗得他哈哈大笑。公學校5年級時,喜愛音樂和運動的新任導師陳昌瑞,不僅帶領學生合唱,還特別指導包括他在內的6名學生吹奏口琴,陳昌瑞可算是他的音樂啟蒙老師。
當時吹奏口琴的風氣頗盛,由於小提琴和鋼琴價格昂貴,相較之下,口琴便宜、易學且攜帶方便,當時幾乎人手一支,郭芝苑也沉浸在口琴的樂聲世界中。考入長榮中學加入口琴隊後,他對學習西洋音樂產生興趣,口琴也成為他日後步上音樂之路的重要關鍵。

負笈日本
和一般日治時的台灣仕紳一樣,一心希望他學醫的父親,15歲時就將他送到日本,通過轉學考試進入東京錦城學園中學二年級就讀。當時的音樂老師是知名口琴家、小調口琴的創始者福島常雄,他隨福島常雄學習不到一年,已經在學校口琴合奏團擔任第一口琴。
1938年,郭芝苑參加東京市口琴獨奏比賽,獲三等獎;隔年參加福島口琴研究所演奏會,他已經可以用5支口琴演奏莫札特的〈土耳其進行曲〉。除琴藝驚人外,他還將西班牙作曲家薩拉沙泰的小提琴樂曲〈流浪者之歌〉改編為口琴獨奏,並以9支不同調的口琴挑戰這首高難度名曲。1940年他參加東洋大學主辦的全國學生口琴獨奏比賽,以第一名入選。
儘管在口琴演奏上成績耀眼,但是在東京一場全國音樂比賽上,郭芝苑受到入選者演奏小提琴的熱情和技巧感動,也迷上小提琴,並跟隨NHK電視台交響樂團小提琴手清水章央學琴。中學畢業時,父親特地寫信來關心報考醫科的事,但他已決心報考東京的私立東洋音樂學校小提琴科,後來幸好透過舅舅向極力反對的父親勸說,他才如願以償走上音樂路。
在東洋音樂學校就讀期間,原本郭芝苑打算專攻小提琴,卻因左手小指先天向內彎曲,在按弦上有困難,也無法演奏鋼琴,但要走音樂這條路,彈鋼琴是必要的。為此,他擦藥、按摩、裹石膏,甚至求助於外科手術,通通無濟於事,讓他相當沮喪。
直到郭芝苑接觸東歐德佛札克、柴可夫斯基等國民樂派,和法國德布西、拉威爾等印象派曲風,以及現代樂派普羅高菲夫、史特拉汶斯基等人的音樂後,深深被他們作品中流露的民族性、現代性所感動,開始有學習作曲的想法。後來受到日本現代民族學派伊福部昭、早坂文雄,以及台籍音樂前輩江文也等人的影響和鼓勵,決定專攻作曲,並隨作曲家菅原明朗學習。

郭芝苑(後排左一)在東京私立東洋音樂學校就讀期間,拜訪台籍前輩作曲家江文也先生(前排右)。
失學又失聲的一代
1942年,郭芝苑考取日本大學藝術學部音樂作曲科,卻因美日戰爭爆發,學校正式課程大都停開,只安排軍事訓練或勞動服務。兩年後,在日本的台籍學生也被迫當兵,他只好退學。
因當時台日兩地的船運航線已經相當危險,郭芝苑只好先就地疏散。為了生活,他到軍事工廠、木炭事務所工作,但長期戰爭導致民生凋弊,讓日本人對外來者相當排斥,他曾經因找不到工作,被房東趕出門。幸好精湛的口琴演奏技巧,讓他得以加入「東京技藝團」巡迴演出才求得溫飽。
終戰隔年,郭芝苑返台,面對的竟是一個熟悉卻「陌生」的國度。戰後的台灣,國民黨政權強制推動國語教育、禁說台語,使得那一代受日本教育長大的台灣人,變成了「失聲」的一代;熟悉的語言被強迫禁用,必須從頭學習ㄅㄆㄇ;而國共內戰的肅殺、戰後的蕭條,更使得整個台灣音樂環境宛如文化沙漠,作曲家屈指可數,也沒有人創作現代音樂或管絃樂曲,更讓他感慨萬千。

14歲時,就讀日本公學校的留影。
雅俗共賞
1950年,情勢略有好轉,郭芝苑開始嘗試作曲,但並不侷限於古典音樂,還包括流行歌曲和電影主題曲等通俗音樂。1953年他和詹益川合作台語詩歌〈紅薔薇〉:
紅薔薇呀紅薔薇,
微微春風搖花枝,
花枝就是伊歌語,
歌語開花紅薔薇……
郭芝苑將這首歌投稿到台灣省教育會創辦的第一本本土歌謠集「新選歌謠」,這是為補充音樂教材所設的編輯部門,當時的策劃是音樂家呂泉生。呂泉生寫信向他表明「台語歌詞不適合當音樂教材」,並請盧雲生將歌詞改寫成國語。 這首在當時被譽為「台灣小夜曲」的〈紅薔薇〉,就這樣被迫改成國語版,讓他一直難以釋懷。
1958年,台語電影盛行的年代,郭芝苑進入玉峰影業擔任音樂製作,為台語舞台劇《鳳儀亭》及台語電影《嘆煙花》、《阿三哥出馬》寫主題曲。1962年,他被國華廣告聘為音樂專員,為電台廣播劇《夜蘭花》和台語電影《歹命子》、《噫!無情》寫主題曲,還為許多產品寫廣告歌,包括「口味兒」、「白花油」、「新亞日光燈」、「女寶湯」等。對於投入多數音樂家不願跨界的流行歌曲,郭芝苑表示,除了本身的興趣外,也希望藉此提昇國內流行歌曲的水準。

左手小指先天向內彎曲的缺陷,使郭芝苑無法演奏鋼琴,雖令他相當沮喪,卻也因而轉學作曲,譜下無數優美旋律。
製樂小集
在此同時,1955年,他完成第一首管絃樂曲〈台灣土風交響變奏曲〉,這是台灣本土作曲家所譜寫的第一首管絃樂曲,他以一段台灣風格的旋律作為主題,再加上3段變奏與終曲的「二管編制」管弦樂。該曲隨即列入台灣省政府交響樂團(現國立台灣交響樂團)定期演出曲目之一。
為了推動現代音樂的創作,台灣作曲家許常惠與顧獻樑等人,於1961年發起「製樂小集」。首場發表會上,郭芝苑的3首鋼琴獨奏曲深受讚賞,他也藉由這個樂集,多次發表音樂創作,包括鋼琴獨奏曲和藝術歌曲。
儘管創作這麼多樂曲,但郭芝苑對於自己未能完整學習西洋古典音樂的作曲技法,一直引以為憾。在一次偶然機會裡,他聽到NHK電視台播放日本新銳作曲家的管絃樂作品,內心深受衝擊,「為了研究更專業的作曲理論,我決定再度前往日本進修。」回想當時的決定,郭芝苑語氣中有淡淡的歉意,畢竟,對一個已成家立業的中年男子來說,為了音樂熱情與理想出國進修,家人必須做出很大的犧牲。
1966年郭芝苑赴日,成為國立東京藝術大學音樂系作曲科研究生,受教於池內友次郎、矢代秋雄兩位教授。留日期間,最讓他津津樂道的就是他所譜的〈港都之女〉,參加NHK電視台的音樂性節目《你的旋律》獲得入選。該節目向社會公開徵選創作歌曲,參選歌曲每週高達兩百多首,僅入選6首;他也接受日本作曲家的建議,決定寫出故鄉台灣風格的旋律。1969年郭芝苑返台後,受聘為台灣電視公司的基本作曲家及音樂顧問,同年和台灣歌謠作詞家周添旺合作,譜寫台語歌謠〈心內事無人知〉,獲得1972年金曲獎肯定。

就讀公學校時,在陳昌瑞老師啟蒙下,郭芝苑開始沉浸在口琴世界中,並以精湛技法獲獎無數。這一整盒各式口琴,就是他收藏多年的寶貝。
輕歌劇〈牛郎織女〉
有個可以創作的工作環境,對充滿音樂狂熱的郭芝苑來說,的確如魚得水。史惟亮接任台灣省政府交響樂團第4任團長後,為鼓勵創作、演出國人作品,擴編省交研究部,聘請郭芝苑、賴德和、沈錦堂等多位作曲家任職,直到1986年退休,這段期間,郭芝苑始終創作不輟。
1974年,郭芝苑完成青少年歌劇〈牛郎織女〉,當時台灣音樂界對於「歌劇」僅有模糊概念,要國人自製歌劇更是天方夜譚。一方面國府施行戒嚴,缺乏外來的音樂資訊,另一方面,歌劇演出需要龐大的經費和各種音樂、劇場人才,國內根本無力負擔。由郭芝苑作曲、詹益川編劇的〈牛郎織女〉,竟在這樣一片貧瘠的歌劇文化中勉強誕生了。
郭芝苑回憶,由於從1970年代開始,台灣各級學校組合唱團的風氣興盛,〈牛郎織女〉就是為了音樂班或合唱團量身打造的「輕量級」歌劇,易唱易演,希望藉此引發大家對歌劇的興趣,讓歌劇大眾化,就像19世紀風靡歐美的輕歌劇一樣,讓觀眾欣賞後能朗朗上口,輕哼幾句。
〈牛郎織女〉完成9年後,才第一次在國人面前演出,但受限於人力物力,只演出第2幕第4場。其後於1986年,首次在法國巴黎近郊的夏隆棟劇場完整演出,這是第一次台灣作曲家的歌劇在法國表演,演出後佳評如潮,但直到1998年,亦即距離該劇完成24年、樂曲也經過兩次修改後,台灣本地觀眾才有幸完整欣賞到整齣作品。
郭芝苑對歌劇情有獨鍾,1975年再度和編劇家詹益川合作,將《白蛇傳》譜寫成正歌劇,1984年完成,並定名為〈許仙與白娘娘〉,成為台灣第一位創作正歌劇的作曲家,但該劇直到15年後才得以完整首演。
1986年,郭芝苑寫下迄今唯一的一首交響曲〈交響曲A調──唐山過台灣〉,感念先祖來台打拚,奠定郭家的經濟基礎,讓他的生活能無後顧之憂。此曲原僅3個樂章,7年後在國家音樂廳首演。他又覺得以交響曲而言,稍嫌太短,因此在1997年著手編寫新的樂章,題為「悲歡歲月」。該交響曲融合台灣3大族群:福佬、客家、原住民等民歌為素材,藉由樂曲的交融,呈現民族融合的和諧與圓滿,也強烈地傳遞他對台灣各族群的情感。

1950年代末,台語電影盛行,在玉峰影業擔任音樂製作的郭芝苑,為台語電影《阿三哥出馬》寫主題曲。
連獲大獎
身為作曲家,郭芝苑最感遺憾的是,國內的演奏者都不太喜歡演出國人的作品。原因是新譜有時沒有正式出版,演出者必須自己分部影印手稿,並加以辨識校對,十分麻煩;而且許多人先入為主地認定國人的作品不具水準,知名度又不高,不如歐美名曲那樣有賣點。
因中文不流利而不願進入大學任教、缺乏教授光環的郭芝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在野」的作曲家。早期他的作品要被演出總是困難重重,每次聽到自己的曲子被演出的走了樣,總是傷心得必須在演奏結束前先行離席。在幾次雖名為「演出」、但實為臨場「視奏練習」的不愉快經驗後,更讓他完全失去了發表作品的興趣。
直到1980年代中期,台灣民族意識逐漸抬頭,本土文化受到重視,他的作品才開始受到矚目且獲獎無數:他以〈小協奏曲──為鋼琴與弦樂隊〉獲1987年金鼎獎作曲獎,1993年獲吳三連音樂類藝術獎,隔年以〈釋迦傳──天人師〉獲第19屆國家文藝獎音樂類唯一獎項。近年來除獲頒金曲獎「終身特別貢獻獎」外,今年更一舉獲得行政院文化獎及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國家文藝獎兩項最高肯定。

在郭宅中,由靜宜大學教授阮文池(前排左一)帶領的「郭芝苑室內合唱團」,每週五固定練唱,將老先生的心聲傳唱下去。
台灣的西貝流士
已85歲高齡的郭芝苑,迄今仍有無窮的創作活力。幾年前聽力衰退,需借助助聽器,但他仍然致力於台灣藝術歌曲的創作。去年他還修改三十幾年前的舊作〈大台北〉管絃樂進行曲。
「1969年,我在日本進修結業時,希望利用所學,寫一首大眾化管絃樂曲作為回國紀念,於是模仿19世紀英國作曲家艾爾加的〈威風堂堂進行曲〉形式,寫下〈大台北〉。」
為何在垂暮之年又重修此曲?其中隱含著一層深意。
郭芝苑回憶,他在中學時代,在東京聽過芬蘭近代作曲家西貝流士的管絃樂〈芬蘭頌〉,深受感動。19世紀末,芬蘭還是俄國屬地,〈芬蘭頌〉喚起了國人的民族情感,終而走上民主獨立之路。
如今,台灣對外在國際上備受打壓,對內又有國家認同的紛紛擾擾,郭芝苑決定修改〈大台北〉的歌詞,並重新定名為〈台灣頌〉。這是他的第一首大型愛國歌曲,以台語演唱,並由國立台灣交響樂團在今年5月首演:
東方海上台灣是美麗的寶島,
祖先來台灣心肝結歸丸,
自古以來台灣是多難的國度,
自由民主解放前途看光明,
東方海上台灣是美麗的寶島,
子孫在台灣建設新生活,
獨立政權台灣是世界的肯定,
追求族群團結,台灣人向前行!
啊!啊!雄壯玉山、阿里山,
啊!啊!偉大咱台灣人,
東方海上台灣是光榮的國家,
為著台灣發展,台灣人真打拚!

高齡85歲的郭芝苑,是台灣本土第一位譜寫管絃樂曲、也是第一位完成正歌劇的作曲家,音樂創作豐富多樣,世居苗栗縣苑裡鎮舊式大宅,至今仍創作不懈。
沙漠中的紅薔薇
「從事音樂創作,應當根植於台灣的創新,我很清楚自己創作的3條路線,總是不離民族性、現代性和音樂性。」郭芝苑言語間流露對音樂創作的高度理想。
名鋼琴家、文化總會秘書長陳郁秀曾寫過《郭芝苑──沙漠中盛開的紅薔薇》一書,書中寫道:「在穿越台灣的百年歷史軌跡中,郭芝苑以天籟之聲、以不同的形式,記錄了由小市民至知識份子,由廟口至音樂殿堂的所有心聲。」
在郭芝苑的家鄉,苗栗苑裡的社區居民與文化團體,有感於郭芝苑對音樂創作的投入與堅持,5年前發起連署,建議將郭芝苑家門前的「為公路」更名為「芝苑路」,文化界皆表支持並樂觀其成。
啁啾鳥鳴,陪伴舊式大宅裡的郭芝苑度過無數晨昏,深居簡出的他仍創作不懈,為這片摯愛的土地,譜寫優美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