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偶然的開始,幾個有心人的組合,成就了國內第一件民間保護環境運動。他們當時的心願,是使清水溝溪成為魚來魚往的「彩色溪流」。
四年過去了,隨著各種公害、汙染問題的暴露,及「保護環境,人人有責」觀念的興起,民間環保運動紛紛揭竿而起,「清水溝溪」已不再是個特例;如今它更令人關切的是:護溪運動的成果如何?清水溝溪現在成了什麼顏色?
雖然「保護環境不是政府、或少數人的專利」已不是新觀念;但令人想不到的是,國內第一個民間保護環境運動的紀錄,竟是五百個小朋友寫下的。
身為「被保護者」的清水溝溪,大概也從沒想到自己會出這個鋒頭。
它位於南投縣鹿谷鄉,是濁水溪的小支流,只有短短十三公里,流經的永隆、秀峰、清水、瑞田四個村莊,居民加起來不到八百戶人家,而且全部務農為生,毫無工業汙染之虞。溪中,石𩼧、鯰、鯉……活蹦亂跳。這個「紀錄」是怎麼回事?
清幽、靜謐的清水溝溪,竟是國內第一個民間環保運動的保護對象。(張良綱)
封山禁魚
話得由一個愛管閒事的外來客說起。
民國七十年十月間,一個頭髮皤白、體型瘦小、長相斯文的釣魚客,由秀峰村一路到了清水溝溪邊,擇好地點一坐,準備和溪中游魚耗上一天。
他是竹山國小的老師羅兆陵。以往他只就近在竹山的小溪釣魚,直到聽說鹿谷鄉的清水溝溪游魚處處,才不惜多花半個鐘頭騎摩托車來到此地。
果然坐下不久,立刻有一尾三十公分長的大魚上鉤,十分過癮。就在他釣得起勁時,遠處橋上有人向他招手示意,告訴他不准釣魚。
他被弄得莫名其妙,趕忙問清原由。原來是正逢村中七年一次的建醮大拜拜,在此段時間裡,村民有「封山禁魚」不准殺生的習俗。這位每週不釣次魚,手都會癢的人,只好問明何時「解禁」,忍痛告別溪中眾魚。
電魚者背著電瓶,偷偷摸摸地來到溪邊電魚。(張良綱)
釣魚客的心情
解禁日子一到,他想,這下總可以大顯身手了吧。周末一大早,他拿起釣桿、匆匆回到上次釣魚處,眼前景像卻令他傻了眼,原來早有背著電瓶的人捷足先登,正在「大開殺戒」。
羅兆陵只好另尋地方。他沿溪而行,卻一路發現電魚者的行跡。往後他又到此釣了幾次魚,更發現,除了電魚,毒魚的也大有人在。
「電魚時,大魚小魚一起遭殃;毒魚更可怕,把氰酸鉀往水裡一撒,不僅附近的魚全嗚呼哀哉,藥順著水流而下,波及的範圍更大」,羅兆陵回憶他當時心裡七上八下的想法:「毒死的魚通常是開腹去腸,用鹽洗淨後食用,吃多了會不會傷身?毒魚的人固然是自做自受,但若不知情者誤食……」
他愈想愈心寒;加上與小朋友相處了卅年,想到自己苗栗老家,也有這麼一條河,小時候過溪還得擔心踩到魚呢,萬一將來孩子發現溪裡有魚都變成大事一樁,豈不可悲?
農民為了種茶葉,把原來竹林密佈的山坡,砍的光禿禿。(張良綱)
把腦筋動到孩子身上
「一定得採取些行動」,他想。
正好位於溪邊的秀峰國小校長林金和,是他以前的同事,他找林校長商量,兩個五十幾歲的大人吱吱喳喳地討論一番,把腦筋動到了秀峰國小兒童們的身上。
「孩子最純潔、有同情心」,羅兆陵說:「當時我想,先激起孩子的愛心,讓他們願意主動保護溪魚,再讓孩子影響大人,要大人出力阻止電、毒魚的人。」
羅老師進一步想出讓孩子出零用錢買魚苗、放流清水溝溪的點子;「孩子會覺得溪中的魚是自己的,更有責任去保護」,他說。
他們並聯合附近的瑞田國小,共襄「買魚、放魚」盛舉。
教美勞的羅老師還為此寫了首童詩,配上插圖,做為宣傳。圖中有青翠的山和長長的溪流,許多五彩繽紛的魚悠游溪中。
買什麼魚放流呢?「就像那幅畫吧,讓它變成一條彩色的溪」,羅老師靈機一動,建議買各種色彩鮮豔的鯉魚。
(上)農民以石塊堆砌階梯式的土堤,引水灌溉,溪魚仍可迴游。(張良綱)
對「外人」不好意思
「買魚、放魚」中,最興奮的該算是小朋友了。大家熱熱鬧鬧地捐出零用錢,總共不到五百個學生,卻買了將近一萬條單價二元的魚苗。
七十一年一月十九日,大清早二個學校就喧騰起來了。每個孩子都端著早備好的盆兒、桶兒,裡面放著自己心愛的魚苗。在往溪邊去的路上,「你出十塊只可以放五條,我出廿塊可以放十條」,「我要放這一條比較漂亮的」,……討論聲不絕。
「那時候覺得很好玩,魚苗很小,用手撈出來,很怕把它弄死了」,現已升上瑞峰國中一年級的陳錦煌說。
孩童放流魚苗一舉在村中傳開來,大人也談論此事;羅老師眼看這是向大人「下手」的最好機會,就在兩位校長陪同下,開始奔走於村中各角落,要大家幫助孩子保護「他們的魚苗」;若見到有人電、毒魚就吹哨子制止。
不久,全村人都認識這位每天往返於竹山、鹿谷的羅老師,知道他到處與人聊天,並趁機告知要保護河川。
「雖然羅老師從不把自己當『外人』,但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看他那樣熱心,自己再不管管,真不好意思」,一位住在瑞田鄉橋邊的村民說。
村民遂紛紛起來,並聯合了四村村長,向鄉公所申請將清水溝溪列為保護區;秀峰村德山寺的住持,也答應羅老師不定期在溪中放生魚蝦。
三個月後,清水溝溪通過為河川保護區。一個個依漁業法規定,寫著「不准電、毒、炸魚和使用超過一尺的手超網捕魚,否則移送法辦……」的牌子在村民聚會的場所及溪畔各處立了起來。
(下)魚兒水中游,碰到農藥罐,不再樂悠悠。(張良綱)
新人登場
就在河川保護進行的正熱鬧,卅出頭、短小精幹、皮膚曬得黝黑的李大朋,辭掉在台北雜誌社的工作,帶著行囊,來到清水溝溪邊的另一所學校——瑞峰國中任教。
李大朋對這一帶並不陌生。愛爬山的他,在文化大學美術系就讀時,就常在南投縣山區流連。六十四年服完兵役後,他就曾申請到當時還是鹿谷國中分校的瑞峰國中教書。
再次回到位在秀峰村的瑞峰國中,行囊還來不及安頓,得知小朋友將放流魚苗的事;他立刻用攝影、文字紀錄了整個過程,並告知在大眾傳播界的朋友。「清水溝溪護溪運動」遂成一時的熱門新聞;電影導演陳坤厚還據此拍了電影「在那河畔青草青」。
此時的李大朋,還只把自己當做處理新聞的「旁觀者」。
四年前溪邊放魚的情況,如今已似童年往事,不復記憶。(李大朋攝)(李大朋攝)
「童年往事」隨風飄
新聞熱潮,也確為清水溝溪的魚蝦帶來一段安居樂業的日子。住在村中的電、毒魚者,不好意思再到溪中「行動」;外來的「殺手」更是銷聲匿跡。
但鋒頭一過,村人再電魚,大家都是鄰居,其他人又不好意思阻止了;外地來的人,就改由半夜來。「還曾有人拿電魚具嚇唬干涉他們的村人,大家也就不敢惹他們」,一位村民說。
不敢正面衝突,村民只好迂迥地表示不滿。有人偷偷將毒魚者的車胎刺破;也有人發現毒魚,趕快跑到派出所通知警察,但通常警察到時,毒魚者早走了。
「新聞熱度消退後,村民的勇氣、力量也減弱了,清水溝溪放生的魚反而『造福』了電、毒魚者,村民在屢次的無力感中,也漸淡忘了河川保護區這回事」,羅老師嘆息。
放魚的小朋友呢?匆匆三、四年,部分同學離開村中到鹿谷或竹山念中學,也有的升上瑞峰國中,但功課多了,加上幫忙農事,溪邊就少去了,也忘了當初拚命想記住自己放流的魚的模樣、以及天天去看它是否長大了的「童年往事」;如今即便是路經橋上,也只是匆匆而過。
羅老師來釣魚的次數少了,偶爾來還苦口婆心地勸勸村人;久而久之,他自己也疲乏了,與村民聊起來,也只能嘆嘆氣。
寫下國內第一個環境保護運動的羅兆陵老師(左),與接他棒子的李大朋。(張良綱)
清水溝溪的第二春?
倒是李大朋老師,至今仍不大瞭解自己怎麼「栽」進來的。
三年來,李大朋已成為瑞峰國中的訓導主任;平時忙於上課及學校的行政工作;閒時,展開他登山的本領;寒、暑假帶著學生爬山;周末,和大夥在溪邊露營,聽溪水流過石縫,與青蛙、小蟲為伴。
偶爾他自問,是他發現了這件事,將之廣為宣傳;但難道這麼快就沉寂了嗎?他覺得自己和羅兆陵老師一樣不甘心。
他於是去請教校長曾新彰,想由那兒得到意見;面對這個躍躍欲試的年輕人,曾校長彷彿也受了感染。他鼓勵李大朋具體擬訂組織辦法與計畫,結合學校老師、地方人士,組成一個健全的團體,共同負起管理、宣導保育清水溝溪的責任。
聽了這番話,李大朋有如吃了定心丸。他不再猶疑,開始和學校幾位年輕的同事籌組「清水溝溪魚蝦保育區榮生會」。
「榮生會」難產
榮生會召開籌備會議時,他們還邀請了南投縣政府水利局、建設局、鹿谷鄉護林協會和多位專家,對如何進一步保護河川進行指導。
李大朋卻沒想到,辛苦籌備的榮生會,會因礙於法令而擱置。
原來,依現行法規匯編中「非常時期人民團體組織法」規定,一縣只能有一個性質相同的民間團體組織;「榮生會若立案,等於扼殺了南投縣其它地區成立類似組織的機會;而我們又還沒有力量結合整個南投縣組織環境生態保護協會」,李大朋遺憾地解釋。
榮生會雖一舉不成;卻「驚動」了縣長吳敦義。看到自己轄內有這麼關心環境的人,縣長大手筆地撥出新台幣八百萬元預算,請來欣德工程顧問公司,為清水溝溪做一次徹底的「健康檢查」,並規劃如何保護。
清水溝溪的「健康檢查表」指出,目前的垃圾和廢水並未超過溪水的涵容力,因此,清水溝溪還算健康。然以它的「知名度」及天然景色,清水溝溪極具發展觀光的潛力,為將來計,欣德公司也計算溪流的遊客承載量、垃圾處理方法,及需要的公共設施。
欣德工程公司的顧問,也是台大魚業系教授的陳弘成指出:「清水溝溪比許多河流幸運的是,它未受汙染已有人主動關心;但一定要持續地做,否則一旦破壞,再想保護,為時晚矣!」
老師們也有這項遠慮,所以榮生會的事情方告一段落,他們又開始忙了。
保護魚,不只是不偷魚
民國七十年開始,茶葉漸成為鹿谷鄉主要的經濟作物;清水溝溪兩岸的村莊,也紛紛種起鹿谷出名的烏龍茶,以前滿是林木的山坡地,逐漸墾為茶園。
山坡地的水土保持於是受到考驗:以往清澈如洗的小小清水溝溪,如今在雨季,多了不少山坡地流失的沙土;一波波採收茶葉的人,帶來了保麗龍餐盒、塑膠袋等不能分解的無機物;最嚴重的則是,茶田用的農藥很多,除了隨雨水流失到溪裡,部分農民把用完的農藥罐隨手拋到河裏……。
「現在清水溝溪的問題,已不再侷限於防止電、毒魚,也不是放流魚苗就可解決」,李大朋說。
「許多事,不能再光憑一股熱誠」,參與榮生會籌備工作的許明宗老師舉例說,即使是放流魚苗,也得事先瞭解清水溝溪的原有魚種,以免放流了外來魚種,破壞原來的生態。
就像一場接力賽,年輕的李大朋接下了羅兆陵手中的棒子。雖然時間在推移、觀念在進步,但棒子的重量卻有增無減,因為此番有更多的村民成為「當事人」。
事不關己,關己則亂
「事情總是『關己則亂』」,李大朋說,和要村民不種茶、少噴農藥,或將農藥罐特別處理等相比,要他們去阻止別人電、毒魚可是簡單多了。
老師們因此決定在勸導農民外;也實際挽起褲腳,下溪做水質測定、魚種調查、農藥影響溪魚情形研究,想把清水溝溪的基本資料弄清楚,也才能實際告訴村民農藥對溪魚的影響。
這個想法,很快就付諸行動。
今年初,曾新彰校長調職;新來的女校長何少華,得知此事,興趣不亞於曾校長;立即建議老師們合作進行,並擬好「清水溝溪生態資源調查暨公害防治研究計畫」呈報教育廳,做為學校未來三學年的研究重點。
老師們不寂寞
何校長此舉一出,大夥更不敢等閒視之,立即與台北科學教育館的曾晴賢和農業專家林秉東聯繫,希望未來三年,能得到他們的資料援助和工作指導。
大夥並分配起工作,教生物的曾平武做鳥類調查、水生昆蟲採集,學化學的葉錫崇進行水質測定……;還選擇了十三個據點做魚種、居民排流廢水情形調查,訪問據點附近的居民,瞭解往日溪中魚類,以便與調查結果比對。
這些技術性的工作,老師無法要求學生幫忙;瑞峰國中的同學也並不很明白,老師們為什麼老往溪邊跑。倒是由老師那兒,課外活動釣魚組的同學,知道抓到未長大的魚蝦應放回溪中;大家對學校實行的垃圾分類也早習以為常;偶爾老師們在同學周記上會發現:「……雖然塑膠袋成本比紙袋低,但變成廢物後,塑膠袋的處理費卻比紙袋高。所以我覺得民眾最好不要用塑膠袋……」一類的文字。
老師們也許可以放心,他們並不寂寞。
繼起者的希望之源
今年三月底,一群台北市北安國中的學生,寫信給環保局長,為淡水河口的紅樹林請命。
信中提到:淡水河出海口垃圾堆積、河水汙濁,使得河口邊的紅樹林奄奄一息。紅樹林有保護河岸的功能,還可增加近海漁獲,它一旦不保,河口的魚蝦蟹也岌岌可危,因此希望環保局長想辦法救救紅樹林。
緊接著,四月初台中縣大里、太平兩鄉鄉民,因附近的三晃農藥廠,經常焚燒廢棄的農藥容器,造成惡臭,且對他們的抗議置之不理,就在國小老師黃登堂的帶領下,集合了台中縣其它鄉鎮,成立「台中縣公害防治協會」。他們準備以更多人的力量,來防杜包括農藥廠在內的許多公害。
這只是最近發生的許多事件中的二個例子。的確有愈來愈多的人,關心生活環境,也能主動嘗試為環保盡些力。
但無疑的,在民間自發保護環境運動史上,「清水溝溪」將留下重要的一筆——不單是因為首開紀錄;它的未來進展,更繫了許多繼起者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