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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脈絡

舞蹈界愚公──劉紹爐的光環舞集

舞蹈界愚公──劉紹爐的光環舞集

文‧劉蘊芳  圖‧薛繼光

1997 11月

光環舞集這幾年重新出發,推出嬰兒油系列,探索身體律動的可能性,這對觀眾來說也是十分特殊的觀賞經驗。圖為《油畫》。(李銘訓攝)(李銘訓攝)

劉紹爐與楊宛蓉這一對舞蹈家夫妻,甘為舞蹈節衣縮食,只為了經營他們的最愛——光環舞集。(薛繼光)

在台灣現代舞壇,如果把雲門舞集比擬為一棵大樹,這二十多年來,許多舞蹈種子可也逐漸發芽茁壯,呈現百家爭鳴的局面。光環舞集就是其中一「環」。

光環的舞蹈大都是舞者一起排練「玩」出來的,劉紹爐用V8攝影機把大家的即興錄下來,再加以剪裁修編。(薛繼光)

如果這幾年看過光環的表演,大概很難忘懷:一群光頭的舞者,衣服穿得少的不能再少,在塗滿嬰兒油的地板上起舞。為什麼會想到嬰兒油?光環又會從中「滑」出什麼樣的新路?

在塗滿嬰兒油,光可鑑人的地板上,全身光滑的舞者,像萬花筒般變換各種姿勢,亮澄澄的肌膚已分不清是汗還是油。七、八名舞者藉著嬰兒油滑向彼此,只為了碰撞彈開,然後再度交疊、相擁。

下一刻,舞台充滿動感。舞者大跑步進來,「突然」重心一滑跌了下去;另一名舞者衝進來,準確地溜過他身體弓起形成的圓。在《穿透》這隻舞碼中,舞者跑、碰、摔得不亦樂乎。

在光環舞集最新作品《油畫》中,編舞者劉紹爐用嬰兒油當畫布,舞者的身體當畫筆,在舞台上盡情揮灑。不講故事,也沒有情節,純粹是動作的探索。

從鄉土走到「氣身心」

嬰兒油打響了「光環」的知名度,也幾乎成為他們的註冊商標。然而成立已經十二年的光環舞集,其實一開始不是這樣的。

光環的靈魂人物劉紹爐本來學的是體育,大學時受到劉鳳學的啟蒙,開始對現代舞產生興趣。劉老師還記得這個學生個性勤勉,很早就熱中於創作。

劉紹爐後來成為雲門舞集的創始團員之一,從民國六十二年一直跳到七十四年。他與同是雲門舞者的妻子楊宛蓉成立了「光環舞集」,開始另一種拓荒的腳步。

取名「光環」,是因為名字好聽響亮。一開始他們走的還是延伸自雲門的鄉土路線,例如民國七十五年製作大型舞劇《霸王別姬》,「名字一打出來嚇嚇叫,」劉紹爐形容。然而他逐漸發現,自己編的舞雖然標題不同,但是動作不外是武功加上現代舞,或是芭蕾加上平劇身段,其實都大同小異。

於是他開始第二階段的實驗「主題與變奏」,探索純粹的肢體語彙,然而還是若有所失,如果一切情節、情緒都拿掉,最後又會剩下什麼?民國七十九年舞團財務與創作都遇到瓶頸,劉紹爐決定到紐約進修,舞團暫停。

赴美前的一九八九年,大陸發生「六四事件」,劉紹爐編了一支《念天地之悠悠》的小品,以竹林七賢的故事為出發點,動作則脫胎自太極拳。

他進了紐約大學的舞蹈研究所後,發現一些後現代舞蹈都受到東方影響,例如「接觸即興」就受到合氣道與太極拳的啟發。

劉紹爐便在美發表了之前所編的《念天地之悠悠》,得到紐約舞評家的好評,使他覺得這是一條可以開發的路,於是大學體育系學過的太極拳、國術武功等,都逐漸回來了。

「以前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只是隨手比畫;現在人到中年,才知道這些東西的可貴。」劉紹爐發現這些動作可以內化到身心之中,而不只是舞蹈的外在元素而已。

於是在他拿了一個藝術碩士回來,光環舞集重新出發時,劉紹爐回溯練習多年的太極、氣功、瑜珈,提出「氣、身、心」做為舞團的新指標──如果「氣」一打通,人就變得輕盈,對時空都會敏感起來;「身」指的是身體,「心」則是意念、意志、念頭等。

「我們平常都太用意念主導身體,所以我把心放在最後,就是不想從情緒或意念出發,而讓身體告訴你該做什麼動作,像小孩遊戲一樣,不預設立場。」頂著大光頭,笑起來一臉憨厚的劉紹爐解釋說。氣身心發揮到極致就是遵循自然法則,回復道家的自然無為,清靜自在。這一套觀念講起來很玄,但如果要舉實例,「嬰兒油系列」是他最好的說明。

秘密武器「嬰兒油」

在一九九三年《大地漫遊──氣身心的新里程》中,做為舞團復出「秘密武器」的嬰兒油首度亮相,果然讓人眼睛一亮──舞者理光頭、幾近裸裎,好便於在油上滑動;透過嬰兒油,少見筆直外放的線條,取而代之的是不斷的滑動、翻滾,綿延不絕。

嬰兒油徹底改變了舞者與地板的關係;對觀眾來說,這也是十分特殊的觀賞經驗,不但在台灣引人注目,在國外演出時也很受到矚目。例如九四年的代表作《奧林匹克》赴東京、紐約演出都受到好評,九六年受邀到德國阿亨市一個結合美術與表演的藝術館「路德維國際藝術中心」演出,更受到觀眾激賞。

這支舞由九支嬰兒油的小品串連而成,有體操般的翻滾、水上芭蕾的優雅,也有如滑雪般的無阻力活動,在動作凝住的瞬間則變成一尊尊的人體雕塑。今年初德國路德維藝術中心還因這支舞頒給光環舞集一年一度的「表演藝術創新獎」。

當初會想到在油上面跳舞,說起來也是一種機運。

「摔跤」的藝術

話說劉紹爐在紐約學舞時,有一天天氣很熱,汗水濡濕了地板,他即興的與同伴一擦撞,竟一連在地板上轉了三圈,毫不費力。那次經驗雖然只有兩秒鐘,卻深深烙印在他心底。回台灣後他與舞者一起實驗,先在雨衣上灑水,大家穿泳衣「下海」來玩。他們也試過橄欖油、花生油,結果搞得臭兮兮的,又滑不動。最後嘗試嬰兒油,才算成功。

在嬰兒油上跳舞,卻是一個全新的嘗試。因為它沒有摩擦力,人踩在油上連最簡單的走路都不會了。舞者們好像回到了嬰兒的狀態,先練習爬一爬,滾一滾,然後能夠跪得住,最後終於搖搖擺擺站起來。新進來的舞者第一個要學的不是別的,而是「摔跤」──在身體失控時要立刻把身體縮成一個圓,把力量化掉,才可以看起來跌得很慘,實際上卻好好的沒事。

嬰兒油雖然帶來極大的限制,卻也帶來極大的自由。許多舞蹈技巧雖然都派不上用場,舞者必須「歸零」,但它也帶來新的可能性。

試想一下,在水裡游泳,很不同於陸地上行走,卻可以發展出截然不同的動作。嬰兒油的界面也是一樣,在幾乎失重的狀態下,舞者無法「隨心所欲」,而是要靠著地板,以及同伴之間的碰觸才能得到前進的動力。於是個人的獨舞或炫技幾乎看不見了,而要群策群力,互相支援,感覺彼此的重心與空間的變化。許多看似不可能的動作,也如太極拳的「借力使力」、「四兩撥千斤」一樣,成為可能。

集體即興創作

舞台上講究群策群力,排練時也不例外,舞碼都是大家一起玩出來的,然後劉紹爐把大家的即興用V8攝影機拍下來,再加以剪裁編舞。當然,舞者彼此的熟稔和默契,也是這種即興表演方式不可或缺的。

個性上,「我們都是滿安靜的人,」女舞者陳素芬說,而且表現慾也不是太強,因為獨舞不多;也因為人數少,人人都要上場,不會爭什麼排名。

一群安靜的人,卻玩出看起來這麼前衛的東西,有時因為服裝穿得少,還難免給人情色的聯想。

「我們的舞者不是追尋跳得更高、轉更多圈的技巧,而是在舞台上呈現自己的身體,開發身體其他的潛能,」團長楊宛蓉說。他們有時全身抹油在地板上滑動、蜷曲、伸展,有時爬上框架,吊著繩索在天上飛。不過嬰兒油的標準還沒有出來,是個極待探索的領域,有時難免會沒有安全感。

尋找東方的肢體

「光環」提出「氣身心」的理論,也從太極、氣功、瑜珈找尋身體的動源,常有舞評家把它歸為東方肢體觀的追尋,與林秀偉的「太古踏舞團」和陶馥蘭的「多面向舞蹈劇場」相提並論。不過當事人都認為彼此的風格與內涵很不一樣。

也曾是雲門舞集舞者的林秀偉後來自立門戶「太古踏」,讓舞者從冥想、靜坐出發,回歸成宇宙洪荒的野獸或剛從子宮幻化出的胎體,從中找尋身體的本質。從美國學舞歸來的陶馥蘭在這幾年提出「身、心、靈」的口號,強調要讓「大腦解嚴」,不再讓腦袋喋喋不休,而從儀式性的動作中得到淨心。比較起來,「光環」不從情緒和意念出發,至於強調東方肢體的同時,畫面經營其實也深受西方美術的影響。不過他們的共同點都是不再以西方現代舞的技巧為依歸,而去探索肢體其他的可能性。

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主任古名伸認為,探索新的肢體語言是新一代舞者共同的追求,不過她對這些「鮮明的旗幟」卻有一點保留:「實驗還未結束,就先提主義,如果失敗怎麼辦?」至於東方肢體觀,她認為在文化交流這麼密切的今天,很難清楚區分什麼是東方或西方,倒不如說是「東西方同謀」。

劉紹爐倒覺得「氣身心」的理論不會有壓力,因為生命就是呼吸,沒有那麼複雜。「我沒有什麼大的使命感,不然觀眾會喘不過『氣』來。」他希望自己的舞蹈能帶給觀眾一些愉悅的心情,讓他們沒有負擔地看舞。

「光環」這般玩耍探索,身為藝術顧問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副教授鍾明德卻十分看好。他認為當舞台元素剝離到最精簡,不再說故事,也不講大道理,而讓舞台變成純粹的空間,而且透明無形的嬰兒油也幾乎與舞者合為一體,正是現代主義者夢寐以求的純粹可能性。

其實早在六○年代,美國舞蹈界就開始反動現代舞大師瑪沙.葛蘭姆強烈的敘事風格,而轉向沒有故事、沒有情節的純肢體動作。例如曾是瑪沙.葛蘭姆鍾愛弟子的摩斯.康寧漢就與現代音樂大師約翰.凱吉長期合作,探索純粹的肢體動作,也常與音樂若即若離,使舞台上充滿不可知的隨機表現。

舞蹈愚公,放手一搏

嬰兒油系列雖然讓人耳目一新,然而幾次創作下來,肢體詞彙的重複性頗高,這雖然是建立風格的要素,但是否也使作品變得「似曾相識」?

「芭蕾舞跳了三百年還在跳,嬰兒油有更多的動作,為什麼不能?」劉紹爐反問。現代繪畫大師蒙得里安幾十年都用簡單的紅、黃、藍、黑、白色塊建構他的世界;充滿童趣的米羅,不也是盡興在童話般的天地中玩耍?

然而如果一直走極限主義,不講情緒,不講感情,舞者恐怕也會覺得有所不足。在這次《油畫》的排練過程中,他們的技術又上一層樓,可以在油上奔跑,甚至可以跳起來,「好像特技演員一樣」。但是有舞者心理上卻碰到瓶頸,希望排練時能引進情緒、氣氛、燈光等元素,讓即興更投入,整個舞蹈的色彩也會不一樣。但是劉紹爐不要這些,至少目前他只想專心經營抽象的表現。

這二十多年來,雲門舞集曾帶起台灣現代舞的風潮,至今也仍是許多觀眾最熟悉的舞團。但包括劉紹爐在內的許多創始團員都開始摸索自己的道路,「光環」嘗試新的肢體語言,就被視為深具潛力,把台灣現代舞「推向一個新的高度」。而嬰兒油系列標榜沒有艱澀難懂的意念,也常下鄉演出,拉近與觀眾的距離,試圖減少一般人對現代舞「看不懂」的焦慮。

來自新竹鄉間的劉紹爐,從小就擅長體操、游泳和爬樹,而後從體育轉向舞蹈,多年來對舞蹈的執著使他贏得「舞蹈界愚公」的稱號,這回他更是決定放手一搏了。

散發著淡淡香味的嬰兒油,是不是讓你想起了兒時的回憶,會不會心癢癢地也想下來試試?現代舞也許並不是那麼難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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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環舞集這幾年重新出發,推出嬰兒油系列,探索身體律動的可能性,這對觀眾來說也是十分特殊的觀賞經驗。圖為《油畫》。(李銘訓攝)

劉紹爐與楊宛蓉這一對舞蹈家夫妻,甘為舞蹈節衣縮食,只為了經營他們的最愛──光環舞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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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環的舞蹈大都是舞者一起排練「玩」出來的,劉紹爐用V8攝影機把大家的即興錄下來,再加以剪裁修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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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安靜的人,竟然玩出看起來這麼前衛的作品,有時還因為衣服穿得少,給人一些情色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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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是雲門舞者的林秀偉後來自立門戶,成立太古踏舞團,希望在西方的舞蹈技巧之外,探索不同的意境與動作表現。圖為《無盡胎藏》。(陳少維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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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演滿一千場的雲門舞集,常以舞蹈詮釋台灣的歷史定位,是國內現代舞的代表團體之一。圖為近作《家族合唱》。(雲門舞集提供,謝安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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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油系列不講故事,也沒有情節,而是純肢體的探索,舞台的元素也降到最低點,頗有現代主義追求的純粹性。圖為《油畫》。

 

一群安靜的人,竟然玩出看起來這麼前衛的作品,有時還因為衣服穿得少,給人一些情色的聯想。(薛繼光)

也曾是雲門舞者的林秀偉後來自立門戶,成立太古踏舞團,希望在西方的舞蹈技巧之外,探索不同的意境與動作表現。圖為《無盡胎藏》。(陳少維攝)(陳少維攝)

甫演滿一千場的雲門舞集,常以舞蹈詮釋台灣的歷史定位,是國內現代舞的代表團體之一。圖為近作《家族合唱》。(雲門舞集提供,謝安攝)(雲門舞集提供,謝安攝)

嬰兒油系列不講故事,也沒有情節,而是純肢體的探索,舞台的元素也降到最低點,頗有現代主義追求的純粹性。圖為《油畫》。(薛繼光)